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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4

       听见说话声，张佳乐大吃了一惊。听那人的口吻，像是已经在门外站了半天，然而不知是不是神思动荡的缘故，自己居然一直没有察觉。

       话音才落，说话的人已经走了进来。和清朗明快的声音极不相称，他那一身打扮实在褴褛得不太像话。说他像乞丐，倒是未免太抬举他了——但凡入流点的乞丐，穿得也总比他考究。

 

       然而一眼望过去，张佳乐就能断定，这人绝非等闲之辈。他言行随意，可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种温雅风流，姿容俊逸，且莫名地有些面善。

   “你以为他从哪知道了转移毒性的办法？是小卢告诉他的。”那青年倒毫不拘束，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，眉飞色舞地说道，“小卢会白白告诉他么？我威逼利诱，他还是开了一大堆条件。你别看他年纪不大，被蓝雨教得可奸诈了……绝对是帝王之材。”

   “两者有联系么？”叶修插嘴进来，“你这好像是江湖骗子的标准吧。”

   “你懂什么。”青年一挥手，并不搭理叶修，仍然兴致勃勃地冲着张佳乐说道，“小卢先是要求叶家上书，攻打柔然，然后又要和我们借兵，帮他讨逆夺位，最后——”

 

       说道这时，青年动了动，换了个坐姿。于是张佳乐一眼就看到他那双破烂不堪的靴子，鞋底居然还有个洞。

    “呃……”青年注意到张佳乐的目光，不大好意思地把靴子盖住了，“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嘛。”

    “啊？”张佳乐完全没明白。

    “叶修一直托我去找百花缭乱的解毒方法，据说有本古籍里面有记载，我这五年快把天下的藏书楼翻了个底朝天了。后来又有传言说，这本书在西凉，我连西凉王宫都翻过了……结果真是灯下黑，最后还是小卢自己说出来的，那本书在他爹的大墓里，正好他小时候还看过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余下的话，张佳乐都没留神，他只注意到原来五年来，叶修一直都在为他寻找解毒之法。揣测着叶修这些年来是如何煞费苦心，张佳乐又是感动、又是心痛、又是内疚，然而叶修却像事不关己似的，拿了把剪刀去剪烛花了。

    “就一个转移毒性的方法，小卢跟我谈了那么多条件。”青年摇头，“哦，对了，叶修的事你也别太担心。他现在虽然动用不了内力，但毒性也被锁住了，对他不会有危险。我记得大内的私库里好像有本什么秘籍，说过这种情况来着？等我有机会了去翻翻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烛火跳动了几下，照在青年的脸上，愈发显得他神采飞扬，意气风发。张佳乐心念一动，这才想到他说起攻打柔然、调兵遣将、擅入大内，都像是探囊取物一般，不由得疑窦丛生。

   “等等，”张佳乐打断他，“你到底是谁啊？”
   “哦，忘了介绍了。”青年笑道，“我叫秋木苏，是叶修的朋友。”

 

      刚刚死里逃生，又在片刻间经历了诸多变故，张佳乐的脑子还是混浆浆的。于是听见青年自报家门，张佳乐不假思索，直接就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。

   “秋木苏……这是个人名？”

      叶修像是被呛住了，干咳了好几声。

 

       姓秋也不算多稀奇，可这名字又拗口又古怪，除非父母对孩子有深仇大恨，不然很难理解这起名的动机。青年愣了愣，像是不大好意思，讪讪地说道：“唉，好吧……其实我叫苏沐秋。”

 

      不管哪个是真名，哪个是假名，不过是次序调换了一下，也是在太敷衍了。可张佳乐听到这三个字，却一脸震惊，半晌才说道：“你是……那个死了的太子！”

      他这一惊，苏沐秋倒像是碰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，整个人都喜形于色：“啊，你认识我！”

       张佳乐没答话，他实在是太过吃惊了。此时此刻，他终于想起来为何苏沐秋看起来如此面熟——他长得分明和苏沐橙十分相似。

   

      然而苏沐秋却不许他安安静静地继续震惊，亲切地凑到他跟前来，仿佛将遇良才：“朕看你是个人才，将来堪当中书令的大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张佳乐还在发呆，叶修又插话进来：“你中书令的职务，一共许给多少人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苏沐秋思索一下，不吭声了。

 

    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？”张佳乐问叶修。

    “没怎么回事，反正就是太子没有死。”叶修不大走心地回答道，“说不定过两天，他还能当皇上。”

       叶修的出身，叶家与太子的关系，张佳乐多少还知道一点。至于背后还有多少隐情，张佳乐此时也无心追问了。此时他满心所想的，都是叶修的安危和喜乐，一时间心里千回百转，竟不知从何说起。

 

       于是静默了片刻，窗外响起了几声鸡鸣。

    “哟，不好。”苏沐秋看了看天色，“寅时都快过了。你得赶紧动身，不然就迟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叶修说的，张佳乐便问道：“你要去哪？”

       叶修没有答话，推开窗户望着隐隐发白的东方，神色罕见地变得犹豫和不忍起来。

    “到底怎么回事？！”张佳乐心里顿时一沉，语调也焦躁了。

 

    “我刚才说过，我有事得去西凉一趟吧？”沉吟了半晌，叶修笑道，“小卢提的最后一个条件，就是让我和他一起回西凉，帮他夺取王位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的语调依旧轻松随意，可是张佳乐却能看出他笑容里的勉强。

    “可是，你现在无法动用内力，等于武功尽失——”张佳乐急道。

    “叶修也不光是会打架啊。”苏沐秋帮忙解释道，“而且，他在西凉也算是个人质，这样就不怕叶家和我不守承诺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两国结盟，互换质子，这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。况且除了武艺高强，叶修在谋略上一样出色，当然是个夺取王位的好助力，也难怪卢瀚文会如此要求。一想到叶修为了自己，竟然做出了这样多的牺牲，甚至要飘零异乡，前途难料……张佳乐的愧疚和懊悔更是增添了十分，简直如同万箭攒心。

    “也不光是因为你啊。”苏沐秋在一旁搭腔，“他去西凉，对我登基也有好处，他自己也能挣个功勋，不至于和叶秋抢着袭爵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然而张佳乐一个字也没听进去，只望着叶修，冲口而出道：“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并没有阻拦叶修，甚至没有动过这种念头。张佳乐知道，只要叶修真的不想走，是有一千种、一万种方法去毁约的。但他也同样清楚，叶修绝不会这样做，无论表现得多么狡黠多变，可叶修始终是个信守承诺的人。

    “你和我一起去啊？”叶修并不意外，却也没表现出高兴来，“那你的雄心壮志呢？”

   “我不在乎！”张佳乐急切地说道，“我和你一起去！”

 

       此时此刻，他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。多年的夙愿、难以割舍的执念、天下第一的雄图霸业……他为之痴迷了多年的东西，此时他都觉得可以轻易放下。又有什么比得上叶修在他心里的份量？更何况，叶修已经为他付出了那么多，多到他永生永世都觉得亏欠……

       然而叶修只是看着他，就像在看着个犯傻的孩子。

 

    “你得留下啊，”叶修说，“你的盟主之位还没到手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在乎什么盟主之位！”张佳乐不假思索地反驳他，“我要和你一起——”

    “张佳乐，”叶修打断了他，“我问你，如果现在放弃，你能保证这一辈子，你都不会觉得后悔么？”

 

       叶修的目光那么冷静，以至于张佳乐沸腾的热血也逐渐冷却下来，感到了一股力竭之后的眩晕。他很想回答“不会”，然而这个答案却仿佛有千钧之重，他想着这些年他所付出的一切，想着他的夙兴夜寐，想着他的孤注一掷……

       不，没有什么比叶修更重要了。比起叶修来，自己的抱负不过是个绚烂的幻境，他是绝不会后悔的，绝不……

       绝不么？

 

       他的挣扎与动摇全都写在了脸上，叶修笑着望向他，目光里写满了宽容与理解。

    “当年你说过吧，要夺得盟主之位再成亲？你不能反悔啊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，我——”

    “这不是为了你，是为了我自己。”叶修摸了摸他的脸颊，“我不能让你想起这事来就遗憾难受……这样我下半辈子也没法过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在那久违的温暖触感中，张佳乐却感到无地自容。他是真的愿意不顾一切地和叶修厮守，也是真的愿意用自己的全部去偿还他、弥补他……可他也知道，叶修说的并没有错，如果放弃了自己的抱负和梦想，那么终此一生，他都将抱有遗憾，郁郁难平。

    “我去西凉只要两三年，就看我回来的时候，你是不是武林盟主了。”叶修笑道。

       张佳乐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。尽管内心还在挣扎不已，尽管他还是想要坚持……可他最终还是发觉，在叶修的纵容之下，自己又一次地亏欠了他。

 

       天色将明，在苏沐秋的再三催促之下，叶修终于还是翻身上马。他们要在辰时之前赶到笠泽与卢瀚文会和，而接到消息得叶秋也早早等在那里，要与他的哥哥会面，共商大计。
    “我一到西凉就来信，”叶修在马上对张佳乐说道，“少天也和我们一道去，你不用担心。”

    “你和黄少天一起去，他不是该更担心么？”苏沐秋一语中的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张佳乐那里管得了黄少天，此时离愁别绪犹如一重大山，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
    “你一到西凉，就给我来信。”像是没听见方才叶修的话，张佳乐叮嘱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叶修罕见地没有嘲笑他，只是重复道：“我一到西凉，就给你来信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天色渐渐亮了，不容耽搁，叶修和苏沐秋终究还是策马扬鞭，朝着笠泽赶去。大约跑出了一两里路，苏沐秋突然道：“咦？什么声音？”

       黎明的薄雾中，隐隐传来了一阵乐声，哀婉悠扬，动人心弦。

    “这荒郊野岭，怎么会有人吹笛子？”苏沐秋诧异，“况且还是《阳关三叠》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是笛子，”叶修说，“是木叶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那哀哀的乐声极尽缠绵，然而随着骏马飞驰，渐渐地越来越含糊，最终完全听不见了。薄雾渐渐散去，张佳乐仍在反复吹着那几句调子，仿佛这乐声能随东风远去，直达万里。

       然而杨柳春风，不度玉门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