evergreen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岁月如歌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一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用裁纸刀割开胶带，将四个巨大的纸箱一字排开。

       最近他在G市的房子装修完毕，老家就把他的东西打了包寄来，多半是他十几岁时的旧物。中考准考证、会考成绩单、初中和小学的毕业合照……他从一个马口铁盒子里拿出这些来，带着微笑一一看过，又逐一仔细地收好。

       再往下收拾，年代便近了点，都是些和荣耀相关的旧东西。他从一只箱子里翻出第一赛季蓝雨的海报来，颇为惊奇地看了一会儿，最终把它贴在了卧室的门后。

 

       那时蓝雨的标志，和如今大不相同。想想也是，标志性的“剑与诅咒”尚未登场，“剑圣”还在中考的考场上愁眉苦脸。黄少天盯着它看了一会儿，难以想象那竟然是十多年前的事了，熹微的晨光里，能感到岁月正滔滔流过。

 

       电话响了起来，是苏沐橙来电。

   “新娘子，什么事？”黄少天接起来，一边调侃，一边能想象她出笑眼弯弯的样子。

   “出发了么？”苏沐橙的声音里果然带着笑意。

   “再过半小时。”黄少天看看表，“我家到机场很近的。”

   “抱歉，这么远，地方又这么偏僻，还要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。”苏沐橙温温柔柔地说，“你也知道，我娘家没什么亲戚……”

   “得了得了，”黄少天打断她，“我们之间就别说这种话了。只要不收红包，我们还是好朋友。”

       苏沐橙笑了起来：“好呀，不收你红包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两个人就婚礼的事情又拉拉杂杂说了一阵，最后苏沐橙说道：“对了，这次你和叶修一起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听到这个名字，黄少天愣了一下，电话那头的新娘还继续说着：“他临时到G市出差，我就让他订了你那班飞机……说起来，你们也好久没见了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这已经是荣耀联盟的第十三个夏休期。

 

       挂断电话之后，黄少天继续收拾箱子，却总有些神思恍惚。在纸箱的角落里，他摸出一只小小的铁盒，轻轻摇晃，叮当作响。

       盒子里是枚嘉世队徽，还是第二赛季的周边款式，也不知在盒子里收了多久。黄少天想了很久，也没回忆起自己是何时把它收起来的。铁质的队徽攥在手心里，凉凉的，有些刺痛。

 

       鬼使神差地，他就这样攥着这枚队徽，走出了门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二

       休息室的电脑前，西装革履的男人回过头来。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握着登机牌瞠目结舌——这形象也太出乎意料，让他简直怀疑自己认错了人。印象里，叶修永远是一副不修边幅的颓废模样，可眼前的人却衣装挺括，从容里又透出一点成熟和优雅。

   “你那什么鬼表情。”对方嫌弃地说道。

      于是黄少天几乎立即松了口气——的确是叶修没有错。

 

   “我靠，我还想问你呢！你那是什么鬼打扮？”一放松下来，他就马上嚷嚷开了。

    “大哥，我这次出差是见外宾，单位着装有要求的。”叶修鄙视他，“再说三十大几的人了，能天天背心裤衩出门么？”

    “你不热？”G市今天三十八度的高温。

    “有空调，热毛线。再说我们是去北方，冻不死你。”叶修看看黄少天的短袖T恤，连连摇头。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翻了个白眼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两个人并排坐在电脑前，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荣耀视频。

     “我说，”黄少天没忍住，追问道，“你平时就穿这个？”

     “工作需要。”叶修懒洋洋地说。

         三年前他就调到了Z省体育局，工作地点仍在H市，黄少天却难得见到他。屈指算来，两人已经有两年余没面对面地说过话，有些冷淡生疏也在所难免。可此时和叶修并肩坐着，黄少天不禁觉得十分矛盾——叶修还是那个叶修，两人谈笑间，几乎毫无疏远的感觉。然而当自己看着他，便能轻易地看到岁月流逝的痕迹，也看到两人这三年来交集渐少的空白。

 

    “小卢这赛季打得不错。”叶修开口说道，两人见面还是谈荣耀。

     “是不错。”黄少天真心实意地附和。

     “所以你什么时候退役，把位置让给他？”果然下一句就没好话。

     “滚滚滚，”黄少天怒，“我状态好得很，离退役早着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叶修笑笑，没再说话，点开电竞新闻板块，貌似认真地浏览着。倒是黄少天愣了一下，呆呆地想着要是从前，叶修一定会再接再厉地调侃他。

 

    “你变厚道了嘛。”隔了一会儿，他干巴巴地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叶修扬起眉看了看他，抬手指指前方：“走了，登机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三

        飞机无声地行驶在万里晴空，机舱里没什么人，因此格外安静。

        黄少天望着窗外出神，半晌突然说道：“这个月第三次参加婚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们这一批电竞选手，不少已近而立之年，最近一年就成了结婚的重灾区。几年前，已婚人士还是少数派，可如今，单身狗倒成了联盟的保护动物。

        叶修笑而不语，黄少天看看他：“苏妹子结婚了，你就没什么感想？你也算她半个家长吧？”

   “有啊。”叶修想了想说道，“她以前在毛家桥租过一套老房子，后来就把那房子买下来了。前两天我去那给她收拾东西，看见她小时候用的写字台，还有台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屏息听着。

    “然后我就觉得，”叶修不无感慨地说道，“她还扎着两个小辫子，坐在台灯下写作业呢。”

 

    “你认识她的时候，她都上小六了吧？还扎羊角辫？……毛家桥我去过，她小时候就住那？那上学呢？她跟我说过，她小时候特别想去杭外，因为高大上……” 

       那丝淡淡的伤感，就在黄少天的聒噪里消弭无踪了，自言自语似地说了很久，他最后问道：“韩文清也要结婚了，你知道吧？”

    “知道啊。好像是年底。”

    “十一月。你去不去？”

    “看情况吧。”

    “最好别去，”黄少天认真地说，“没人想看见自己的婚礼上血流成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叶修哈哈大笑。

 

     “你都三十好几了，”黄少天问，“家里不催你结婚？”

     “不催。”叶修深沉地说，“知道催不动。”

     “我家也不催……”黄少天望着窗外，“我觉得他们好像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叶修不说话，没去追问黄少天家里知道了什么。

 

     “参加婚礼就是虐单身狗的，”黄少天叹气，“受虐不说，还得掏钱。你不觉得我们和动物特别有缘？平时训练累成狗，输了比赛被骂成狗，退役了被黑成狗……结果到了现在，还是只单身狗。”

   “知足吧。”叶修淡淡地说，“好歹你有过联盟最牛的前男友。”

      说完这句话，他放倒座椅，拉高毯子闭上了眼睛。黄少天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，不懂他何以突然说这个。

 

       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？八年？九年？不不不，仔细算算，自己和叶修那段短暂的感情，竟然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。少年的恋情来得快也去得快，这么多年来，两人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，这段荒唐的往事也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。就在黄少天自己都快忘了这件事的时候……为什么叶修又会突然提起呢？

       他怔怔地想了半晌，等到想要找叶修问个明白时，后者却呼吸均匀，显然已经睡着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四

       飞机快要降落时，黄少天也闭上了眼睛。原本打算假寐一会儿，谁料居然睡着了，还做了梦。

       梦里的自己只有十六岁，跟着当年的队长走在长长的甬道里，你一言我一语地骂着方才的对手。输了比赛，两人的口才反而都上了一个台阶，此时妙语连珠，倒活像在说对口相声。

    “现在去找谁？”他听见梦里的自己问道。十六岁的少年，声音里还带点青涩和稚气，但格外意气风发。

    “叶秋狗贼。”

    “找他干嘛？”

    “干死这贱人！”

 

       话说得豪气干云，可梦里的自己却翻了个白眼，对己方队长的色厉内荏嗤之以鼻。两人在一扇门面前站定，透过玻璃望进去，里面黑洞洞的。

    “这里面没人吧？”自己怀疑地问。

    “错不了，”魏琛言之凿凿，“这狗贼肯定是在睡觉。小子，踹门进去，进门就开灯，闪死他！”

 

       这举动实在是够幼稚的。但十六岁的自己本身也不成熟，因此很乐意地照做了。他踹门进去，一巴掌拍亮了电灯，温暖明亮的黄色灯光骤然亮起，害得他也被闪花了眼。

    “靠。”黄少天听见梦里的自己低低骂了一句。

 

    “我都没靠，你靠个毛线啊。”他听到一个声音无奈地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他眨眨眼睛，光芒带来的刺痛感已经消失，于是梦里的自己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“叶秋”。并不是凶神恶煞，也不是他们一直咒骂的獐头鼠目……对于男人的相貌，黄少天一直很难做出评价。他也说不上来眼前的人是好看或是不好看，但那慵懒的神态里有种莫名的亲切和熟稔，让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看了好久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那个人就笑了，那是种孩子似的恶作剧笑容，看得人心里痒痒的。温暖的光落在他身上，把他嵌进一层朦胧的光晕里，仿佛是这个人正在闪闪发亮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五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猛地惊醒了。飞机正在降落，因为气压的关系，耳朵疼得厉害。

       叶修还在睡，也不知他昨晚干了什么，一副雷打都不醒的模样。黄少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，想着从前他不是这样的……十九岁的叶修熬夜技能满点，偶尔打个盹，也总睡得很浅，一叫就醒。

       真见鬼，明明有好久没想起来了，为什么偏偏梦见了十多年前的事？黄少天打了个呵欠，不知怎地有些心神不宁。那枚嘉世队徽还躺在他的口袋里，他伸手去碰了碰，仿佛触到了落满灰尘的回忆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直到飞机落地，叶修才醒过来，两人都没有行李，轻手利脚地下了飞机。

        到目的地没有直达航班，先要在B市转机，又要转火车转汽车。两人在飞机上只顾着睡，什么都没吃，这会儿倒都有点饿了。

     “吃点东西？”黄少天提议。

     “行啊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四处都是人，黄少天环顾了一圈，掏出个棒球帽带上了。他把帽檐压低，戴上口罩，又伸手去拿墨镜。结果还没武装完毕，就发现叶修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己，活像看着一个傻B。

    “笑屁啊。”黄少天隔着口罩，闷声闷气地说，“你不怕被人认出来？”

    “问题是你这么一折腾，不等于是冲着大家喊：快来看变态。”

    “我靠你才变态。我这是有安全意识好么，防患于未然！”

    “就算这是微草主场，也没人冲上来捅你。你心理阳光点行不行？”

    “擦，谁说是防微草粉了？我防的是我自己的粉丝。”

    “得了吧，”叶修无语，“谁认识你啊。每次都这样，戴个帽子鬼鬼祟祟的……”

   

       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，像是习惯性地等着黄少天吐槽。可不知为什么，后者一反常态静悄悄地，像是被谁拔了插销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不说你身价千万粉丝过亿了？”叶修疑惑。

    “正准备说。”黄少天立刻马力全开，又是一场比赛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老三篇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这些年来，他们斗槽你来我往，倒像是有了套路，没什么新意但颇有默契。照理说，黄少天很少有无言以对的时候，但方才的一瞬间，他因忆起往事，有点难言地怔忡恍惚。

       叶修说“每次”的时候，他其实想起的只有一次，但是记忆太过鲜活，仿佛还能闻到冬夜里寒冷潮湿的气味。不，不是叶修退役的那一次，还有更早的一次……第三赛季春节假期，空无一人的嘉世训练室里，自己也是这样鬼鬼祟祟地混了进去，满心都是忐忑、雀跃和期待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合吃一碗泡面，边打荣耀边其乐无穷地说些蠢话废话，如今想起来，他们说过的所有话倒大部分都是蠢话废话……说到后来，他鬼使神差地按住叶修的脸，毫无预兆地吻了下去。

 

       隔着十年的光阴，他居然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时的感觉：没开空调的房间里又阴又冷，可他吻着的这个人却温暖又真实。没有铺天盖地的激情，也没有冲昏了头脑的感觉……他只是觉得愉快、平静，仿佛一切都亲切熟悉，理所当然。

    “所以，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？”那天临走的时候，他问叶修。

       叶修不假思索地答道：“肉体关系。”

    “靠，你能正经点么？”他有点怒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叶修抓抓头，环顾了一圈四周，随手拎起一个不知谁扔下的队徽塞进他手里。

    “定情信物。”他言之凿凿地说，“恭喜脱团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呢？激动？忐忑？狂喜？或许是太过久远了，回忆起那时的场景，黄少天居然只朦胧感受到隔着长久时光传递而来的，模糊的喜悦。

 

    “我说你怎么还断篇了？”叶修伸手戳了戳他的肩膀。

    “饿了。”黄少天从恍惚里回过神来，随口应付。

    “得了，赶紧找吃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说完迈步走开了，黄少天跟在他身后，下意识地将手伸进了口袋，再次握紧了那枚队徽。握得紧了，冰冷的金属也开始透出暖意来，只是还硬硬的，执拗地硌着他的手心。

       真奇怪，为什么今天总是无端地想起过去的事来呢？黄少天想，难道就是因为翻出了这个所谓的“信物”？

       不过是个单薄的小铁片，却简直像个穿越了时空的信使，带着久远的往事呼啸而来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六

 

    “你疯了吧。”站在快餐店门口，看着里头乌泱乌泱的人，黄少天难以置信地问道。

    “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，听我的没错。”叶修说着，伸手拽下了黄少天的口罩墨镜，只给他留下顶棒球帽权做掩护。

    “你干什么！”黄少天急了，想把自己的伪装抢回来。

    “别闹啊。”叶修把东西往身后一藏，郑重地警告他，“你可是公众人物，再闹就上头条了。”

    “靠，”黄少天骂了一声，还是不得不老实下来，“我是公众人物，你不是？”

    “我退役了啊！”叶修非常得意地说。

    “光荣么？退役有什么好显摆的？”黄少天鄙视他，“谁早晚都要退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退了两次。倍杀。”

       ……原来这还是件值得自豪的事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两个人进店找了个角落坐了，叶修去前台排队，好久才端了吃的回来。果然人多的地方反而便于隐藏，吃饭的人要么行色匆匆，要么没精打采地低头玩手机，根本没什么人注意他们。

    “看我说的没错吧？”叶修边吃边嘲讽，“谁认识你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要不是怕连累自己，黄少天真想大吼一声，叶修在这儿呢，活的。

 

    “赶紧吃啊，你不饿？”叶修若无其事地催促他。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是真的饿了，于是他把两包薯条往托盘里一倒，又往上面连挤了五包番茄酱，搞得一片鲜血淋漓。

    “你有没有哪次敢吃的不这么恶心。”这场景无论看见几次，叶修都是习惯性吐槽。

    “怎么就恶心了？这叫品味，我跟你讲……”连吃都堵不住黄少天的嘴。

 

       两个人风卷残云地吃完了饭，收拾托盘的时候黄少天清点了一下，自己共消耗番茄酱十一包。他想起来番茄酱是叶修拿的，吐槽归吐槽，别人爱吃什么他倒一向记得很清楚。

    “你也不怕齁死。”叶修边摇头边说，“让谁看见，都以为家里打死卖酱的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话让黄少天有点恍惚，因为他记得叶修从前说过。什么时候来着？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事了……没错，那是第三赛季的夏休期，他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叶修宿舍，两个人废寝忘食地PK了一天，到了晚上都饿了。

       大半夜没东西可吃，两人只好叫了24小时的快餐外卖，黄少天特意嘱咐多带番茄酱。见识了他的血腥吃法后，叶修大为惊诧：“你家打死卖酱的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顺手把一包酱挤到了他脸上，而后哈哈大笑。笑着笑着，叶修就这么亲了上来，随即自己也和他亲得难舍难分。

       亲到后来，两人都活像僵尸片里走出的群演，却又都笑得甜蜜而傻气。

  

    “想什么呢？赶紧走了。”叶修催促他。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掩饰地咳嗽一声，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出来。接下来的旅程里，他显得格外安静。

    “你今天话不多嘛。”再次登机之后，叶修转头打量着他。

    “没事说那么多话干嘛？不累啊？”黄少天反驳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叶修彻底无语。

 

       飞机落地之前，两个人都没再说话，静静地一起看完了飞机上播放的电影。那是部老片子，讲一个在时间里被迫穿梭的男人，和自己的恋人在时空交错中相遇的故事。叶修看得三心二意，只惦记着落地可以抽烟，没多久，就连黄少天也开始走神。

       他忍不住地想，如果是叶修遇到了十七岁时的自己，又或者是自己遇到了二十岁时的叶修，又会是什么样的场景？或许是触动吧，甚至自惭形愧……相较于那时的天真、坦诚和不加掩饰，如今的他们是这样善于伪装。

       十年了，自从分手之后，他们一直保持着朋友的关系，甚至可以说是至交好友。对于那段短暂的恋情，他们全都极力隐藏，也绝没有第三个人知晓……可这一刻，黄少天突然毫无缘由地意识到，过往并不会因遗忘而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    更何况他从没真的忘记，他和叶修，曾有过一段好时光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七

       飞机落地时已经入夜，还是盛夏，北方小城的夜晚却带着凉意。

    “冷不冷？”叶修看看瑟瑟发抖的黄少天。

    “这不是废话么？”黄少天冻得声音都发抖了，却还对南北温差、亚热带温度和亚寒带温度发表着长篇大论。

       苏沐橙给他们订了明早的火车票，在前往酒店的路上，黄少天还是喋喋不休地说着关于气旋、台风和洋流的废话。叶修专心致志地抽烟，完全没在意他说了什么，于是黄少天就一直说了下去，像以往那样，用滔滔不绝来掩饰了真正想说的话。

 

       酒店门口有个书报亭，叶修停了下来，买了最新一期的《电子竞技周报》。电梯里空荡荡的，叶修翻开报纸看了两眼，在看到某个板块的时候，表情起了点微妙的变化。

    “这期说什么了？”黄少天探过头去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特别的。”电梯门刚好开了，叶修不着痕迹地合上报纸，“夏休期，就是瞎猜下赛季的动向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说蓝雨的？”黄少天追问，“预测出我们下赛季的大招没有？”

    “我又没仔细看。”叶修漫不经心地回答，“等会自己翻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两个人进了房间，那份报纸就被扔在了写字台上，谁也没再去翻上一翻。两个人都知道，那份报纸第七版的标题是什么——《华山论剑，谁是黄少天后的剑圣接班人？》

       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类报道了。自从去年开始，相似的话题就反复出现在各种网络和平媒上，一群人为卢翰文和刘小别谁更有资格接手夜雨声烦而争吵不休。每次看到这类话题，黄少天都很想大吼一声，老子这还没死呢，都当老子不存在？

       然而真被问到这个问题时，他只能露出微笑，用跑题和话痨去掩饰内心的愤懑。他真的不觉得自己已经到了需要接班人的时候，一点都不觉得……然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，二十七岁，在电子竞技行业已经是绝对的高龄。

 

    “洗洗睡了，明早六点的火车。”叶修把床头的闹钟拿起来，设定了闹铃的时间。

       苏沐橙给他们订的是标间，两个人草草洗漱过后，各占了一张床睡下。黑暗里，黄少天的手机不断响起QQ提示音，打开一看，都是选手群里在刷着苏沐橙结婚的事。

    “都谁去参加啊？”郭少发了个好奇的表情，“苏沐橙前辈没邀请我。”

    “就请了兴欣的人，还有几个老前辈。”曾信然回复道，“你就等着看照片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看着“老前辈”三个字，黄少天一阵心浮气躁，抬手把手机关了。

 

    “折腾什么呢，”叶修打了个哈欠，“睡觉。”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答应了一声闭上眼睛，半睡半醒间还在胡思乱想。叶修也没有被人说过是“老”前辈？肯定有，按辈分来说，他绝对老得都成文物了。他退役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？在荣耀的巅峰激流勇退，只留给旁人一个潇洒的背影……可那时转过身的他，脸上又是什么表情？

       朦朦胧胧间，似乎是有人叫他，他糊里糊涂地跟着来人走了，一抬头却发现自己来到了蓝雨的会议室。房间里有很多人，都是陌生的、年轻的面孔，一群半大的孩子兴奋地讨论着什么，自己却听不清楚。

    “你该离开了。”突然间，所有的孩子都转头望着他，齐刷刷地说道。

    “上哪去？”黄少天莫名其妙，“这是我家啊。”

    “你该走了。”这些孩子还是用清脆的声音整齐地说。

    “走毛线啊？我不走。”黄少天说，拉过一把椅子想座下，可那些孩子却一拥而上，拼命地推搡他、拉扯他，要把他赶出门去。他又急又怒，挣扎了几下，冷不防门口走进一个老人来，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向外走去。

    “你干什么？”他喊道。

    “你该走了。”对方冷酷地说道，抓着他的手像是一把铁钳。他死命地挣扎着，却突然看清了老人的脸——那分明就是自己的模样。    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八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从黑暗中猛地坐起来，半天才反应过来，自己是做了个梦。

   “我说你睡觉能不能老实点，”叶修的声音从黑暗里幽幽地传来,“又是说梦话，又是踢又是踹……你开全武行呢？”

   “我说梦话了？说什么了？”他的声音有点抖。

   “哼哼唧唧的，谁知道你说什么了。”叶修打着哈欠说道。

 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半靠在床上，渐渐平复着呼吸，骨髓深处的那股寒意却丝毫没有退去。人从噩梦中醒来，通常会发出“还好这是个梦”的感叹，可此时黄少天却全无解脱之感，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，这个梦代表了必然会发生的未来。

    “还不睡觉？”叶修问。

        黄少天在凝视着一片黑暗，仔细聆听着不远处他的呼吸声。

    “到底梦见什么了？”叶修又问。

       真清晰，大概是深夜里太过寂静了，他的呼吸听起来就像一声声耳语。黄少天突然觉得，此刻的叶修离自己非常的近，远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加接近……

 

    “你觉得，我还能打几年？”毫无原因地，他忽然就坦诚问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你问我？”叶修似乎有点无语，“这个你自己不是最清楚么。”

    “就是想问问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状态保持得不错，就算下滑也不明显，再打一两年不成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那一两年之后呢？”

    “也不是不能打……看个人选择了。”叶修认真地回答道。

    “你退役的时候，心里就不失落么？”黄少天犹豫了一下，还是问道，“不是第一次……我是说第二次。你当时也不是不能打下去。”

    “孩子，等你长大就知道了。”叶修居高临下地说，“人生不是只有荣耀这一件事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他那倚老卖老的姿势把黄少天给气笑了，抄起一个枕头就砸了过去。摸着黑，也不知道砸中了没有。

    “你装什么的成熟，才比我大三岁。”

    “三年很长了好么？”叶修理直气壮地反驳，“人生能有几个三年。再说三年足够干很多事了，比如三连冠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睡觉了。”叶修又催促道。

    “你睡吧。”黄少天半靠在床头，毫无睡意。他已经完全清醒了。

    “你看，虽然只比你大了三岁，但我的人生阅历还是比你丰富很多的。”叶修说着，不知在摸索什么，窸窸窣窣地一阵响动后，火光陡然一闪，是他点燃了烟。

   “你抽过的烟是比我吃过的饭都多。”黄少天吐槽。

   “何止。”叶修吐了口烟，“我也不至于梦见退役就睡不着觉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被点破了心事，黄少天倒没有窘迫的感觉。他并不想把这件事瞒着叶修……这么多年来，他很少有什么事能瞒住叶修。

    “我不想退役。”他低声说。

       黑暗里，一颗孤单的火星一闪一闪，是叶修默默地吸着烟。

   “有些事不是你自找的，也不是你能逃避的。”袅袅腾起的烟雾里，叶修说道，“那叫自然规律。人有生老病死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，没有不散的筵席，早晚有一天，大家都得退役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他的语气淡淡的，带着通透的调侃意味，可黄少天却从他话里听到了那么多的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啊。”半晌，他回答道。

       他已经目睹了那么多选手的离去，也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告别这个舞台。然而当这一天真的临近了，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准备好……不，或许他永远都准备不好，有谁又能真正从容地告别自己最热爱的一切？

       然而没有人能战胜时光。不管多么留恋多么不惜一切，告别的一天终将来临。

 

       在他长久的沉默里，叶修叹了一口气，在烟灰缸里捻灭了烟。黄少天听见了摩擦声、脚步声，然后是近在咫尺的呼吸声。叶修掀开被子上了他的床，然后按着他的肩膀，迫使两个人变成了并肩躺着的姿势。

    “别想了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现在别想了，那以后呢？”黄少天小声问。两个人的手臂碰在一起，肌肤相触的地方，能感到一股暖意。

    “到了那一天，你就想明白了。”叶修说。

    “要是还想不明白呢？”黄少天轻轻地动了动手指，便和叶修的手若即若离地碰到了一起。

       黑暗中，叶修似乎是笑了。

   “会想明白的。”他说，“你多聪明啊。”

      不知是谁先动了，又或是两人同时微微地移动了手指，他们的手就这样自然而然地牵在了一起。

 

   “睡觉了。”叶修打了个哈欠，催促道。

       从交握的手指上，似乎有什么流淌进了黄少天空茫的心里，驱散了突如其来的焦躁，让一切都沉寂平息了。他闭上眼睛，感到非常宁静和安心……于是就这样沉入了深沉的睡眠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九

       被闹钟叫醒的时候，天还没有完全亮，黄少天朦胧地睁开眼睛，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身边空空如也。

    “叶修？”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。

    “赶紧起来，”不远处有人回答道，“等会赶不上火车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叶修竟然早就起床了，此时已经穿戴整齐，正坐在沙发上抽烟。巨大的水晶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不少烟蒂，也不知道他究竟醒了多久。

       急匆匆地洗漱了一下，两个人达到车站时，时间还有富余。

       虽然是日间运行的列车，但苏沐橙贴心地订了软卧，还很土豪地买下了整个包厢的票。

  

    “苏妹子让你教坏了，”进了包厢，黄少天就感叹道，“花钱如流水啊。”

    “她小时候太节约了，估计现在是有点反作用。”叶修说。

       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这话，后来叶修明显地昏昏欲睡，就变成了黄少天的自言自语。絮絮叨叨地不知说了多久，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，最后完全静默了。

   “叶修……？”他轻轻叫了一声。

      而叶修和衣半躺在床上，明显已经睡着了。

 

      这次见到他，叶修似乎总是很疲惫，沾着枕头就能睡着的样子。旅途劳顿是一方面，大概也是最近工作太忙，很久都没有完整地睡过一个觉了吧。

       忙些什么呢？黄少天想。叶修不大和他谈具体的工作内容，但偶尔透露一两句，都是不明觉厉。工作很繁重，但叶修看起来不像是不开心——想想也知道了，就凭叶修的性格，他不爱做的事就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也不肯做。也就是说，退役之后，虽然离开了赛场，叶修却依然过得很开心很洒脱么？

       或许，退役并没有自己所想象得那样可怕吧？虽然残酷，虽然痛苦，但如何是和这个人一起的话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停。黄少天想，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，今天自己的思维是不是有点奔逸过头了？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，想起昨天晚上那明显有些越界的碰触，不由得开始思索，这究竟意味着什么？

       或许什么都不是，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，久到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不带丝毫暧昧的相处。说起来……他们当时又是为什么分开的？

 

       是了，那是第四赛季，“黄金一代”们的处子赛季。在崭露头角所向披靡之后，初出茅庐的黄金一代们纷纷遭遇新秀墙，个个在墙头撞得头破血流。

    “叶秋你到底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。”黄少天坐在电脑前，苦大仇深地敲击着键盘，发出了不知道第多少条消息。

    “在在在。”叶修发了个满头大汗的表情，“我说你什么事，催命啊？”

    “今天的比赛看了么？”黄少天瞬间来了精神，大爆手速回复道，“蓝雨的。”

    “还没看。又输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选了一个泪流满面的表情，想了想又删掉了，改成了无比郁闷的掀桌。今天他被对手抓住了弱点，先是在个人赛中被带乱了节奏，又在团队赛里被从整体中割裂，导致蓝雨输得一塌糊涂。

       在一鸣惊人的处子秀后，这位蓝雨的新星迅速撞到了新秀墙，最近的几场比赛里，表现一场糟过一场。

 

    “你的节奏感太差，而且容易被对手带动，需要提升专注力。”隔了一会儿，叶修回复道，“这我以前也和你说过吧？看了简报了，今天你猪队友也当的不错……你那个风格，打得好了就是奇兵，打不好了就是散兵游勇。这也不光是你一个人的问题，得靠团队磨合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你都说过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哥，你还指望我说什么？真要三言两语就能指点你打破新秀墙，我在赛场门口摆摊卖秘籍得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笑了一下，噼里啪啦地在对话框里敲了一长段话，可还没等他写完，叶修就说道：“我这边有点忙，先下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他是真的忙，黄少天想想也知道。要重看比赛，准备明天的复盘，分析队员的状态……各何况他们队里还有个同样撞上新秀墙的苏沐橙。按照以往的速度，叶修基本是要通个宵才能完成这些工作，能上线和自己说两句话已经相当不易了。黄少天没有责怪他的意思，对于叶修的忙碌他非常理解……可他看着被自己塞得满满当当的对话框，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们清空时，内心难免有点失落和惆怅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整个赛季。

       随着经验的增长，新秀墙被顺利打破，“剑与诅咒”也令人刮目相看……对黄少天来说，这绝对是跌宕起伏、荡气回肠的一个赛季，可回想起来，他所有快乐与痛苦的时刻里，叶修却总是缺席的。甚至对他来说，那个赛季过早终结的时刻，叶修也依然不在他身边。

    “我去找你？”坐在黑暗的房间里，黄少天的手指盘旋在键盘上方，隔了很久才打出这几个字。

       在刚结束的比赛里，他游走在团队之外，四处寻找着一击必胜的机会。然而直到比赛结束，这样的机会也一直没有出现……由于自己的不作为，蓝雨理所当然地输掉了，也过早地结束了季后赛的征程。

       自责、懊恼、遗憾……痛苦和愧疚像深不见底的海水，彻底淹没了十八岁的自己。不是气馁了，也不是不愿自省，但在那一刻，他只是想暂时地逃避，逃避到自己最向往、最温暖的地方去。

       等了五个小时之后，他等到了叶修的回复。

   “封闭训练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是啊，蓝雨的征程告一段落，嘉世却还在向着总决赛挺进。正是向四连冠伟业冲刺的时候，嘉世决不允许选手在关键时刻分心。

    “你没事吧？”隔了一会儿，叶修居然用苏沐橙的手机打来了电话。

    “你不是封闭训练么？”黄少天问。

    “怜悯一下你的时间还是有的。”叶修说，“其实蓝雨现在出局是件好事，避免了我们两个相爱相杀。”

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“更何况，就算我能痛下杀手大义灭亲，还得担心被打击报复。”

     “滚滚滚！谁灭谁还不一定呢！”

     “好吧，但现在你想灭我也没机会了……这都出局了。”

     “今年出局了，明年又是一条好汉！”黄少天拍案而起，“你等着，明年总决赛看我大义灭亲！”

　 “好啊，”叶修似乎是笑了笑，“明年总决赛见。”　

       他们谁也没有料到的是，第四赛季之后，嘉世竟再也没能进入总决赛。

       而他们短暂幼稚的恋情，也在这个夏天正式画上了休止符。

 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十

 　“到站了？”列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，叶修睁开眼睛，迷迷糊糊地问。

　 “没有，好像是会车。”黄少天向车窗外望了望。

 　“火车也能堵车，你什么人品。”

 　“是你人品有问题吧？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两个人百无聊赖地斗了几句嘴，叶修去抽了根烟，回来就顺手把烟盒搁在了桌上。

　 “换烟抽了？”黄少年瞄了一眼，发现烟盒的式样跟记忆里有所不同。在香烟的种类上，叶修倒是很长情，总是抽一个牌子的烟，十几年如一日。

 　“没有，还是一个牌子，换包装了。”叶修说，“我多长情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黄少天嗤之以鼻。

    “你别不服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好，服服服。”黄少天翻白眼，“十几年只抽一种烟，只打一种游戏是吧？真专一。”

    “不止。”叶修把玩着打火机，随意地说，“十几年还只交了一个男朋友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空气像是被冻结了，黄少天呆呆地看着他，而后者却面色如常，仿佛只是说了个普通的笑话。车轮摩擦着铁轨，如钢铁巨兽般轰隆隆地咆哮，载着两个十年前的恋人一路奔向远方。

    “你这两天怎么回事……”隔了很久，黄少天咳嗽了一声，“干嘛老提以前的事？”

    “就是顺嘴提一句。”叶修打了个哈欠说。

   “我说你无不无聊，”看看他无所谓的态度，黄少天莫名有点火了，“有意思么？你——”

 

       他还想说两句，电话铃声却响了起来。不是他的，是叶修的手机——现在的工作，无论如何也需要他能随时接听电话了。

       通话很简短，然而黄少天可以确定，对方带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好消息。在挂断电话之后，叶修沉默地凝视着窗外飞逝的景色，脸上少见地露出了惆怅的神色。

    “出什么事了？”压抑着内心的不安，黄少天担忧地问。

    “小点死了。”叶修用低沉的声音答道。

    “小点是谁？”

    “我家的狗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思索了十秒，到底要不要掐着叶修的脖子摇晃一阵，让他把自己刚才的担心都吐出来，免得喂了狗了。

 

   “以前我弟骗我回家，总编一堆看着就假的理由……什么我爸生病了，我妈住院了，小点死了。”叶修仍然凝视着窗外的田野，慢慢地说，“我一次都没信，他还屡败屡战，都十多年了天天就这仨借口。结果居然有一条成真了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的怒火骤然熄灭了，他静静地看着叶修，难得地没有打断他。

   “你刚才不是问我，干嘛老提以前的事么？”叶修的目光转向了他，“就是一提起来才发现，都过了这么多年了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从他的话语里，黄少天听出了一种惆怅和沧桑，仿佛列车正行驶在时间的铁轨上。这是单向的时光之旅，绝无返程的可能，你在途中蓦然回首，身后的每个风景都是一声永别。

       时光真是可怕的东西。黄少天想，只要经过了足够久、足够长的光阴，每一件你认为遥远的事就都可能发生。叶修的父母应该已经老了吧？在这个年纪，病痛，甚至死亡，都不能算是什么意外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而叶修，或许是开始想家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对面的人仍旧望着窗外的风景，他沉默的样子让黄少天几乎感到揪心。

    “你就申请调回家去嘛，又不是多大的事。”黄少天拍拍他的肩膀，故作轻松地说道，“本来三年前就是要你留京的，后来Z省急着要人，才把你派回H市了。明年就是第二届邀请赛，B市肯定缺人手，你可以自告奋勇去当领队啊。”

    “还用得着自告奋勇？”叶修回头看看他笑道。

       ……虽然是实话，但听起来依然很欠揍。

    “我发现了，安慰你都是多余的。”黄少天无语。

    “你安慰我了？”叶修非常吃惊，“什么时候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火车到站之前的时间，就在黄少天喋喋不休的抗议里度过了。叶修半心半意地听着，惆怅的神色已经不翼而飞，取而代之的是心不在焉。事实上，黄少天也不太在意自己究竟说了什么，他心里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。

       为什么叶修频频提起过去的事呢？而这么多年来，为什么两个人都始终是单身？是仍旧抱着复合的希望么？不，并不是，早在分手的时候，两个人就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看得很透彻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第四赛季的夏休期，两个人一次都没有见面，全都在忙着败北后的特训和材料收集。当黄少天郑重地对叶修说“我们这样不行”时，他没有反驳。

       的确，无论悲伤或喜悦，对方都始终在千里之遥，而整整一年只见了匆匆两面……这对任何一对情侣来说，都行不通吧？

       距离还在其次，重要的是，两个人都缺乏维系这段感情的精力和时间。对他们而言，荣耀和胜利远比对方更加重要，如果需要在两者之间取舍，答案是不言而喻的。

 

    “那就这样？”看着屏幕上闪动的几个字，黄少天猜不出千里之遥的叶修此刻会是什么表情。遗憾？惋惜？或者是若无其事？

       怎么想都该是后者，分手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。至少远没有总决赛胜利来得严重。

       他就是这么一个潇洒到无情的人。

    “我们还是朋友吧？”最终，黄少天还是把这条消息发了出去。他并不想掩饰自己的恋恋不舍。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叶修似乎是不假思索地回复道，配上一个叼着烟的酷炫表情。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知道，他是认真的。他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很认真。

 

       于是接下来的十年里，他们始终是朋友，或许是最好的朋友。这十年里，他们感情的体现，就是黄少天时常被叶修差遣得东奔西跑……但黄少天知道，自己在叶修的心里始终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，重要到能让叶修为了自己赴汤蹈火……

       可惜他这辈子，还没有过能让别人赴汤蹈火的机会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十一

        列车终于到站了，两个人夹杂在稀稀落落的乘客中，沿着空荡的站台向前走去。

    “出站是这个方向？”黄少天疑惑地望着四周。

    “这不是有指示牌么。”叶修指指头顶，“往外走，说是有人接我们。”

    “谁啊？”黄少天来了精神，“会不会派了伴娘团来？”

    “说不定是老韩。”叶修坏笑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骗鬼呢，根本就没请他好么？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两个人出了站才知道，来接站的居然是伍晨。一见到两个人，伍晨就按着头拼命把他们塞进车里，那架势活像是在绑票。

    “你们俩就这么大大咧咧的出来了？”伍晨边开车边吐槽，“这边微草和霸图的粉丝可都不少，也不怕被人发现了套麻袋。”

    “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。”叶修说，“其他人都到了？”

    “都到了，伴娘和兴欣和工会的人都是昨天到的，提早来帮帮忙。直接带你们去酒店，再两个小时婚礼就开始了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三人驱车到了酒店，进门了才发现，宾客果然都到得差不多了。

    “这边这边！”陈果一见到他们就跳了起来，拼命地摇着手。

       叶修直接去了后台找苏沐橙，黄少天和伍晨则对照着名牌坐下了，跟一桌子熟人招呼寒暄。黄少天正滔滔不绝地讲着他的一路见闻，冷不防什么东西在桌下碰到了他的大腿。

       他低头一看，看见了幼儿一名。

    “我靠，这谁家小孩跑进来了？”黄少天吓了一跳。

    “我的。”立刻有同桌的人出来认领。

    “……生出来了？”黄少天回忆了半天，才模糊想起来，以前似乎提过这人要当爹了。

    “擦，怀了三年还生不出来，这是哪吒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居然已经是三年以前的事了。

 

     “叫叔叔。”有人怂恿那孩子。

     “叫哥哥不行么？”黄少天感到一阵悲凉。

     “自己降辈分，你是想当我儿子么。”对方毫不留情地吐槽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满桌哄笑，尽开些“生子当如黄少天”的玩笑，黄少天无比郁闷，同时又觉得很受刺激。他总觉得自己还年轻，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，可如今下一代居然都能打酱油了，简直就是时光流逝活生生的罪证。

    “昔别君未婚，儿女忽成行呀。”坐在他旁边的唐柔像是猜中他的心思，笑着打趣他。

    “好几个人都有小孩了吧。”陈果探过头来八卦，“你知道么？都有人已经离婚啦。”

    “咦？是谁？”

       其他人纷纷提名离了婚的圈内人，一桌人兴高采烈地八卦起来，黄少天不由得感慨非常。

       结婚、生子甚至离婚，搁在从前，这都是十分遥远的话题，甚至比退役更加遥远。然而不知不觉间，竟然有那么多同龄人突然成为了丈夫、成为了父亲……那些人青涩稚嫩的时代仿佛还在昨天，而时光流逝得无声无息，简直像是被谁给偷走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全场的灯光突然暗了下去，宴会厅的大门缓缓打开，新娘挽着叶修的手走进会场，光柱斜斜地笼罩在他们头顶。黄少天看着白纱中的苏沐橙，觉得自己简直要不认识她了，所有人都惊叹于她的美，他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怯怯跟在叶修身后的模样。

       而这恐怕是叶修最庄重严肃的时候，哪怕在夺冠的领奖台上，他也从来没有这样郑重和肃穆过。他似乎拿出了自己所有的成熟稳重，去尽力扮演一个父亲和兄长的角色。他挽着身旁的女孩走过红毯，就像挽着她走过了整个漫长的少女时光。

 

      光阴真是个可怕的东西。黄少天想。记忆里苏沐橙还是个小姑娘，现在竟然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。而记忆里的叶修还是个玩世不恭、恣意潇洒的大男孩，现在竟也长成了可靠的男人。

      十年啊……在那之后已经过去了十年。这十年的时间，怎么短暂得如同弹指一挥？

 

    “苏沐橙的婚礼办得真不错。”仪式结束后，肖时钦凑过来，低声对他说。

    “菜是很好啊，你看这个虾就很好吃……”黄少天立即开始点评菜色。

    “其实我是想问你，十月有事么？”肖时钦推推眼镜，有点羞涩地打断他，“我婚礼定在十月，想请你当伴郎。”

       还没从联盟女神嫁人的冲击中复苏过来，又一颗红色炸弹接踵而至，把黄少天炸的头晕目眩。

 

    “我靠你要结婚了？跟谁？”他压根就没听说肖时钦有女朋友。

       肖时钦说了一个名字，黄少天顿觉五雷轰顶。

    “你们俩？你们俩什么时候搞上的？”黄少天简直要从饭桌上跳起来，“我说你们都认识快十年了吧……早干嘛去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肖时钦脸涨得通红，拼命示意黄少天小声点。好容易等对方冷静下来了，他才小声解释道：“其实我们以前就在一起过，好多年前的事了……”

    “这么多年你们就一直瞒着大家？这地下工作也太密不透风了吧？”黄少天惊诧。

    “没有没有。”肖时钦赶紧否认，“交往了一阵，就分开了。那时候年纪太小……”

    “什么时候的事？”黄少天追问。

    “好多年前了……后来你也知道，我们一直是朋友。”肖时钦低头沉默了一会儿，接着解释道，“但是今年家里催得急了，开始认真考虑结婚的事了，才发现我果然还是喜欢她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大概是因为当时年纪太小吧，这么多年了，总想着当时自己成熟一点的话，是不是就不会分手了？所以这么多年一直都放不下……”肖时钦抓抓头发，有点傻气地笑了笑，“没办法，初恋嘛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罕见地没有去抢话头，肖时钦说什么他都应和着，却渐渐地心不在焉。一片嘈杂里，他的目光落向叶修所在的方向……那个位置是空的，于是他的心也开始空空荡荡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十二

    “叶修呢？”酒过三巡，魏琛扯着嗓子大喊，“这都半天了，怎么还不回来？”

    “怕我们灌他酒，尿遁了吧。”方锐嘿嘿嘿地贼笑，他有点喝醉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第一轮敬酒已经结束，新郎早就倒下了，只剩下半醉的新娘领着伴娘团大杀四方。待到宾客渐散时，叶修终于回到了席上，身上的烟味浓得可以熏死蚊子。

   “你抽了几根烟啊？”黄少天探头过去闻了闻，感觉自己好像钻进了烟囱。

   “给家里打了个电话。”叶修答非所问地说道。

   “挨骂了？看你这样子像是挨骂了。因为什么？”

   “说要调回家，然后就被我家老头劈头盖脸骂了一顿。”叶修没精打采地回答道。

    “这什么逻辑？”黄少天不解。

    “到地方去，到基层去，到祖国和人民需要的地方去。”叶修拖着长音说。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没憋住，拍着桌子狂笑起来，叶修看了看桌上，随手抓了个虾仁塞进他嘴里。

       被他抓过的虾都一股烟味，黄少天呸了两声吐出来，轮到叶修捶桌狂笑。

 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看着他，或许是有点醉了，此时明亮的灯光照在叶修的脸上，竟让他的笑容和十年前重叠了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他想起肖时钦说的话来。因为是初恋，所以难以忘记么？也许是吧，可回过头来看一看，如果非要找一个人来共度一生，那么除叶修之外，的确再没有别的人选。

 

    “叶修。”他不自觉地叫了一声。

       后者不笑了，可他也没有什么话要讲，于是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几秒，各自转开目光。

   “你发现了么？”叶修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，笑着问道。

   “发现什么？”

   “两天了。这是我们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一次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，黄少天呆了几秒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。两人相识十几年，这样面对面相处的机会简直屈指可数，哪怕在他们交往的日子里，每次相会也只是匆匆一面。

       两个人真正相处的时间，简直少的可怜。可为什么即使这样，仍然觉得自己和叶修亲密无间呢？分手之后，他几乎没有感到难过，或许不是因为不爱了，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真正失去过……

       如果他们拥有多一点的时间，那么这十年来，又会发生什么呢？

 

       男方的亲朋渐渐离场，整个宴会厅就只剩下这一桌电竞选手，还有新娘和她的伴娘团。像是遗忘了这是场婚礼，几个半醉的姑娘找了张角落的桌子落座，端着酒杯又笑又闹。

    “……所以，黄少天就把那棵树砍了。”他们听到陈果这样说，然后几个姑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
    “靠，为什么我又躺枪？”黄少天大怒，拍着桌子站起来。

    “没办法，你在那场比赛的壮举绝对让人印象深刻。”叶修也笑，还冲他竖起大拇指。

    “滚滚滚。”黄少天火大，“问题是这都翻来覆去讲第四遍了，还笑得出来？”

 

       又让她们闹了一会儿，叶修看了看表，走过去拍了拍苏沐橙的肩膀。

   “太晚了，该休息了。”他说，“你明天还得出门吧？”

       苏沐橙是真的醉了，视线摇晃了半天才落在叶修身上，几个女孩互相扶持着站起来，东倒西歪地上楼休息去了。

       叶修不放心，试图把她们送到电梯里，结果遭到了无情的嫌弃。

    “走开走开。”陈果挥手驱赶他，像是驱赶一只苍蝇。

    “我们没关系的。”唐柔倒还算清醒。

    “哪凉快哪呆着去，碍事……”楚云秀搂着苏沐橙，脸色像是随时要吐她一身。

       苏沐橙嘿嘿嘿地笑起来，虽然可爱，却是醉鬼的傻笑。

    “不用送了。”她伸出一只手点点叶修的鼻子，“你啊……从来都不送我上学，太差劲了。”

    

       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，她振臂一呼，带着伴娘们又笑又叫地走远了。偌大的宴会厅里，只剩下叶修和黄少天对着狼藉的杯盏，一瞬间，居然有点曲终人散的凄凉错觉。

   “你不送她上学？”为了冲淡这种感觉，黄少天立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，“她在哪个学校啊，不住校么？哦，她住市区，那是不用住校……”

    “少天，”叶修突然说道，“陪我走走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十三

       酒店是建在江边的，他们去了十层的观景露台，低头便能看见璀璨的江景。

    “有点冷啊。”黄少天嘟囔着，在风里打了个寒战。而在他身边，叶修凝视着夜晚的城市，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。

    “我说，你最近烟抽得有点凶吧。”黄少天提醒道，“再这么下去，气管都变烟囱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叶修看了他一眼，居然就把刚点燃的烟在栏杆上按灭了。

 

    “今晚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睡不着觉。”黄少天笑，“苏妹子是谁，联盟女神，全联盟哪条单身狗不惦记？现在好了，都死心了幻灭了。惦记也没用了……女神嫁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今天我跟做梦一样。”隔了很久，叶修才说道，“刚认识她的时候，她才这么高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他在自己的胸口比划了一下，黄少天有点迷惑。他想象不出苏沐橙作为一个黄毛丫头的模样。

 

    “那是几岁？十三？十四？”

    “十二岁。”叶修颇为感慨地回答，“她从小就特别懂事，基本什么要求都不对我提。别的女孩子成天要这个要那个，我偶尔要给她买个什么，她都说不要不要……基本什么都不用我操心，所以我也没怎么操心过她。现在想想，是我太疏忽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没操心？她的枪炮师都是你手把手交出来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那不一样啊。我到现在都不确定，她是不是真的喜欢荣耀。”

    “你没问过她？”

       叶修俯视着脚下湍流的江水，波涛正咆哮着奔向着东方，一去不回。

    “她太懂事了，所以经常不说实话。”他说，“你知道么？她上学的时候，我每次要送她上学，她都说不用了，你忙吧……”

    “结果今天她开始翻旧账了。苏妹子也够小心眼的，记仇记了十几年啊。”

     “那个时候每天都在打荣耀，对她关心的太少了。”

     “没办法啊，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这样？睁开眼睛就想着周六的比赛今天的训练……要不是这样，也不至于连个恋爱都谈不成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最后一句话他本来不想说的。最初，他不过是想随便说点什么来调侃一下，可这句话居然就这样滑向了嘴边。才一说出口，黄少天就后悔了，可叶修像是没听到，仍旧专注地凝视着远方，像是在倾听涛声。

    “其实我爸今天没怎么骂我。”隔了很久，他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一句。

    “啊？”黄少天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，一时还搞不懂话题怎么就跳跃到了这里。

    “小时候他骂我，多中气十足啊。”叶修摇摇头，“但是这两年，好像越来越骂不动了。今年过年我回家去，发现他是真老了，头发全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静静地听着。他很少想这样安静地听别人把话讲完。

    “离开家十六年了，我其实没见过他几次，现在想想，按他这个岁数，是见一次少一次了。”

    “要不要这么咒自己亲爹啊？”黄少天终于听不下去了，“那是你亲爹吧？是亲爹吧？”

 

    “这怎么叫咒，这是自然规律。”叶修的语调变得轻快了一些，“谁不想今年二十明年十八啊，可能么？”

    “你离十八都过了一轮了。”黄少天毫不留情地吐槽。

    “一轮多。”叶修严谨地纠正他，“十八岁的时候，觉得三十岁那是多远的事啊。结果一晃，也就这么过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突然感慨起人生来了？”黄少天疑惑。虽然自己也大有感触，但伤春悲秋什么的实在不符合叶修的个性。

    “因为我是个成熟的男人。”

    “滚滚滚滚滚。”黄少天瞪他一眼。

 

    “真的，回头想想，自己这十来年全都奉献给荣耀了。退役了也还得接着献，献了青春献终生……”

    “哎哟？”黄少天这回可是真吃惊了，“你居然还能后悔？”

    “后悔倒没有。荣耀之神送了我四个总冠军，后悔对得起他么？”

    “那你感慨个屁啊，要感慨也是我感慨吧？我还现役呢，现在都在献身荣耀！”

       叶修终于转头看了看他，在飒飒的江风中微微一笑。

 

    “不是后悔，但这么多年来，给荣耀的太多了，能给别人的就太少。沐橙，我父母……”在夜色中，他注视着黄少天的眼睛说道，“还有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的目光像是一颗子弹，一下子就射中了黄少天的心脏，令他几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。

 

    “你怎么回事……”隔了很久，他才干巴巴地说道，“这都多久的事了，老提它干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提不行啊。”叶修无奈地说，“十几年了，我就喜欢过你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的语气那么不情愿，倒好像有人拿枪逼着他来表白似的。

    “喜欢过？”黄少天敏锐地抓住了重点。

    “现在还有点儿喜欢。”叶修提议道，“考虑一下和好？”

 

       大概不会有人第二个人，在时隔十年之后，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去跟初恋男友求复合了。叶修大概是疯了，黄少天昏头涨脑地想着，虽说他一直也没怎么正常过……

    “考虑好了没？都半分多钟了。”叶修很不耐烦地催促着。

    “我靠，你行不行。”黄少天怒，“买个股票还得研究三天呢，你半分钟就像让我决定人生大事？”

    “不就谈个恋爱，多大个事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有本事别谈！”

    “凭什么不谈啊？”叶修反问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“得了，你慢慢考虑。”叶修摇摇头，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，走到旁边又抽起了烟。

 

       袅袅的烟雾弥散在夜空里，阑珊的灯火照映在江面上，又被浪潮搅得粉碎……黄少天俯视着江面，头脑中充斥着无数杂乱的画面和色彩，记忆的碎片混乱无章，流动闪烁。

      ……到底要考虑些什么呢？

       他转头看着叶修的侧脸，那轮廓在黑暗中影影绰绰，可自己却能描摹出每一丝细微的线条。蓦地，一切嘈杂的、混沌的思绪都消逝了，只有记忆中的一个画面浮现出来，那样的亲切、鲜明和生动……

       那是他初次见到叶修的场景。

       那是一见钟情。

 

       那枚嘉世的队徽依旧躺在他的口袋里，他伸手进去握了握，突然就露出了笑容。

   “叶修。”他大声说道。

   “哟，考虑好了？”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看着他。他还是那副从容淡定、游刃有余的样子，哪怕这样对视着，都没流露出一丝细微的紧张。太可恨了，太不讨喜了……然而就算是这样，这也依然是他十几年来，唯一一个喜欢过……喜欢着的人。

 

    “定情信物。”黄少天拉过叶修的手，将那枚嘉世队徽拍进他的手心，“恭喜脱团。”

       看着那枚小小的铁片，叶修终于露出了点吃惊的神色。良久，他才把它收好了，非常淡定地说道：“同喜同喜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语气几乎让黄少天瞬间生出了反悔的念头。

 

    “你说我怎么就喜欢上你了呢。”他痛心疾首地说，“就我这种身价，当年追我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也说了而是当年啊。”叶修不假思索地补刀。

    “靠！现在也有好不好！”

    “这能赖我么？别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啊。”叶修严肃地说，“当年我可什么都没干，老老实实地躺在休息室睡觉，结果你踹门就进来了……”

   “靠靠靠！黑历史不要提好么？！”黄少天焦躁，叶修哈哈大笑。

   “列宁说了，遗忘就意味着背叛。”笑完了，叶修严肃地教育他。

   “背叛就背叛了，麻烦你赶紧忘了行不行？”黄少天翻着白眼，和他进行着史上最不浪漫复合后谈话。他所不知道的是，十年来，叶修从没有告诉他初遇时自己真正的感受……

 

       混沌的黑暗中，光芒骤然亮起，陌生的少年像是从天而降，炫目又生机勃勃。

       那是一见钟情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THE END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