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0
叶秋仰头望着星河灿烂,清光漫天,心头顿时涌上“天容海色本澄清”的诗句来了。
要不是被牢牢地捆着手脚,他还真有兴趣吟诗一首。
“说吧,”张佳乐蹲在他面前,嘴角含笑看着他,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“我不是已经说了么!京城那个才是我哥啊,我是他弟弟叶秋!”绳子捆得太紧了,叶秋扭动着挣扎了两下,“从一开始我们就掉包了,这些我不是都告诉你了?”
“那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干?又为什么瞒着我?”
“我想来西凉看看,就跟他换了啊。”叶秋诚恳地笑,“至于我哥为什么瞒着你,我也不知道。不如等到我们回京了,你自己去问他?”
张佳乐看了看他的脸,嘴角的笑影更深了。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来,刀刃不长,然而寒光闪闪。
“哎,你知道么?”他拿刀背拍了拍叶秋的脸,“你和叶修长得一样,我挺不高兴的。”
张佳乐长得好看,笑起来也如春风拂面,但叶秋莫名感到一股寒气袭来,让他打了个冷战。
“要不然,我把你的脸削下来吧。”张佳乐思忖着,“你说怎么样?”
刀锋在眼前闪着寒光,叶秋只听见“啪嗒”一声……是自己额头的冷汗落了地。
“刀下留人啊英雄!”叶秋惨叫一声,“我招!”
张佳乐这才满意了,在他面前席地而坐,侧头看着他:“招吧!”
叶秋想想叶修的嘱托,再看看张佳乐的脸,还有他手里的匕首……
古人云,大丈夫威武不能屈。但俗话说得好,好汉不吃眼前亏啊!
“我哥瞒着你,主要是怕你担心。”叶秋斟酌着词句,“虽说太子是人心所向,但昭王势力极大,一旦皇上驾崩,可能会有点波折。”
张佳乐听了他的话,思索了片刻,脸色突然一变:“你是说,叶修现在有危险?”
“京城的局势瞬息万变,帝位交替当然不可能全然平稳,但——”
叶秋本想说,但是也不见得有多危险,还请你不要过于担忧。可他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,张佳乐已经翻身上马,一鞭子就挥了出去。
“哎哎哎,你去哪?”叶秋愣了。
不过一瞬,红鬃马已跑出很远。所幸大漠辽阔寂静,远处的响动也能听得清楚,张佳乐的声音还是遥遥传了过来。
“回京!叶修有危险,我得去救他!”
“你等等,还有我呢!你好歹给我松个绑……”
叶秋还给严严实实地捆着,然后远处再也没了回音。他极目远眺,天边哪还有张佳乐的影子?又冷又饿地熬了一夜,叶秋见到来追捕他的卢瀚文,简直像是见到了亲人。
“咦?张佳乐前辈呢?”卢瀚文看着他样子,自然很惊讶。
叶秋信口胡诌:“我们吵了一架,他走了。”
“那他是不要你了?”卢瀚文喜形于色,“那正好,你就安心跟我成亲吧。”
“我要是不答应呢?”
“我还没嫌弃你呢,前辈你怎么还嫌弃上我了!”卢瀚文不开心。
“你把我扣在西凉,无非就是想借机要挟我爹吧?或是让他为你所用,或是临阵倒戈……”叶秋的表情变严肃了,“这样一来,我倒让我爹陷入不忠不义的境地了。当儿子当到这个份上,我除了一死,还有别的办法?”
听他这样说,卢瀚文显得更不开心了。
“前辈,你也太高看叶家啦……虽说现在你爹手握重兵,但一朝天子一朝臣,往后的事还不好说呢!实话告诉你吧,要不是我师父一定要救你,我才不留你呢。”
“嗯?此话怎讲?”
“反正你也跑不了……就都告诉你吧。你以为太子娶了唐家的女儿,冯太师一党就真的倒向太子了?”
“昭王昏庸,太子才是明君之选,难道——”叶秋惊愕了一下,随即恍然大悟,连声音都冷了下来,“是啊,冯太师一党妄图勾结西凉把持朝政,他要个明君做什么?越昏庸的帝王,对他来说才越好操控。太子妃不过是麻痹太子和叶家的伎俩罢了。”
“将来老皇帝一死,太子的党羽是一个都活不了的。前辈如果在京城,还不得被碎尸万段呀?”卢瀚文摇摇头,“师父非让我把你留在西凉,就是想保你性命,可前辈偏偏还不领情!”
“谁被碎尸万段还不一定呢!”叶秋哭笑不得,“虽说现在驻军都在边关,一时半会赶不回京,可太子手里可还有羽林军呢。昭王手里有什么?几百府兵么?”
“羽林军不过几百人,而且都是些世家子弟。真的打起来,哪比的上蓝雨的高手?”
听他这样说,叶秋起初是不解,随后忽地脊背一寒,连心都沉到了底。
“你是说……”
“是呀,”卢瀚文托着腮看他,“冯太师早就把蓝雨的高手都安插进宫去了,好几百人呢!到时候真的打起来,杀起羽林军还不是一刀一个?所以前辈,你真的冤枉我了。我从来没想过用你威胁你爹,反正那时候也没有叶家了,也没有太子了。都死光了呀!”
他看了叶秋半晌,等着他的回应,然而整个回宫的路上,叶秋都没再说一句话。卢瀚文打量着他惨白的脸色,突然觉得没意思起来,只觉得这位前辈失了武功,连脾气秉性都同以往大不相同了。
他把叶秋关在宫里,倒也没去为难,衣食供应也都不缺。只是从那天起,叶秋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,如今对他的守卫森严了十倍,他绞尽了脑汁,却也没能想出个传递消息的办法。
转眼一旬过去了,算算日子,张佳乐若是马不停蹄,此时也该能到京城。只是如今京城的局势又如何?冯太师的心思,太子和哥哥究竟有没有看透,有没有防备?他们……
他们是否安然无恙?
叶秋夜不能寐,有时听着雁过长天,更恨不得能让鸿雁来传递消息。被困在西凉,他对京城的一切都无计可施,唯有千方百计地安慰自己,凭叶修的足智多谋,定然不会让太子和叶家处于险境。
……不知张佳乐到了京城没有?他有没有见到哥哥?
这天夜深人静,叶秋辗转反侧,又忍不住揣测着张佳乐的行踪。不知为什么,他竟把希望寄托在了这位有些冒失的盟主身上,仿佛只要他在,叶修就能够平平安安。
一晚上,叶秋都没合过眼睛,莫名感到忧思难安。而也就是这一晚,张佳乐抵达了京城,彼时半个夜空都被火光映得通红,离得很远,便能听见皇城里的厮杀之声。
紫宸殿。
宫人早就各自奔逃,偌大的宫殿里,便只剩下了两个孤零零的人影。御座上的青年穿着帝王的冕服,微微摇晃的冕旒遮住了半张清秀的脸。他似乎是在侧耳倾听着什么,又似乎面无表情。
他的脚边搁着一柄战矛,通体乌黑,一丝光也不见。而战矛的主人也在他身边席地而坐,颇为悠闲地抚弄着膝上的一把琴。
琴声断断续续,很不熟练,仔细听听,还能分辨出那是一首《阳关三叠》。他弹得久了,御座上的青年就不耐烦起来,低头冲他抱怨:“都什么时候了,你还有心思弹琴?”
“来的路上捡的,顺手弹一会。”弹琴的青年笑道,“反正也没别的事干。”
“我真服了你,”穿冕服的青年从御座上走下来,也在他身边席地而坐,“还没别的事干?喻文州带人都打到哪里了?这会都破了端礼门吧?”
“破了就破了呗。”弹琴的青年漫不经心,仍然信手抚着琴弦。
“我求求你了叶修,别弹了行不行?我听着心烦。不行……我不能就在这坐着,我得出去。”
“我才求求你了,”叶修终于把琴放下了,“人家哭着喊着就是想进来杀你,你不跑也就算了,还自己出去,给人家机会把你万箭穿心啊?今晚多少人在外头拼命,你再往外跑,对得起他们?”
“我不能看着别人为了我拼命。”苏沐秋咬着牙。
“没事,”叶修笑道,“过一会他们要是攻破了承天门,就轮到咱们亲自拼命了。”
“是拼命么?”苏沐秋也笑了,“是送命吧?你拿这把琴来,还真是拿对了……生死决战之前,最后做的事情是弹奏一曲,将来写在史书上,倒也算得上是个佳话。”
“弹得难听就是笑话了吧?”
“呃……也对。”苏沐秋犹豫了一下,把琴抱到了自己膝上,“算了,还是我来吧。”
琴声再次响了起来,依旧是刚才的旋律,却流畅娴熟了许多。叶修侧耳听着,心绪却渐渐飘远了,他不由得想起一年前的月夜,当自己转身离去时,身后就有人用木叶幽幽地吹奏着这个曲调。
如果早知道……他这么想着,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。
琴声戛然而止,叶修看了看苏沐秋,却发现后者正呆呆地望着门口。
“弦断了一根,”过了片刻,苏沐秋把琴放下,遗憾地笑笑,“这岳山不大好了。”
“嗯,正常。估计好多年没人弹了。”
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,只是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,一个握紧了战矛,一个从御座后挽起一张长弓。
门外,杀伐之声越来越近。
几乎就在耳边。